◆             五 瓣 丁 香              

  给导师搬家,看到一本杂志,台湾出版的,名已忘。那一期全是登的老校友
对北大的回忆,还有几幅北大的照片。顺手一翻,正好是那幅湖光塔影。赶紧合
上,不忍卒读。

  当年,不知在同样的地点,捕捉过多少次午后的未名湖。爱用16和22的
光圈,把一体和湖边的垂柳照得有如水墨画。最难忘的是一天傍晚,在未名湖东
岸试用纱窗格拍十字波光时,旁边椅子上的一对老人正起身离去,先生右手拄着
拐杖,左手牵着夫人。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等想到应该把这温馨的
场面留下来时,他们已走远。回到宿舍跟室友说起那份陶醉,倒被她们好好地戏
谑了一通:某,你不是独身主义者吗?

  大三时,有人读了小说《五瓣丁香》。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女生们一窝蜂
地围着丁香树转悠,都希望找到一朵五瓣丁香,因为书上说,谁找到了五瓣丁香
,谁就能得到幸福。丁香花大多是四瓣的。后来几乎每个人都找到了五瓣丁香,
有人还找到六瓣的,而我却得到不止一朵三瓣丁香。直到几周后到二百号植树造
林,在大门口的一株紫丁香树上如愿以偿。那棵树上从两瓣到八瓣应有尽有!瓣
数最多的一朵有十二瓣。接着,我们宿舍六个女孩每人揪了几朵白丁香散在头发
上,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字排开向纵深处走去。我有意落后半步,忘
情地注视着她们天使般的美丽。以后无论再遇到什么人物,都不觉得可以和她们
那一瞬的灿烂相比。

  毕业后才想起来拾一片银杏叶,年华暗度,那片银杏叶已不知在哪一本书中
失落。

  北大就象擦身而过的佳人,当我募然回首,瞥见了她那最后一眼顾盼时,她
即化作一缕轻烟飘散在云间……


◆       野 枇 杷,扁 粑 及 糍 粑            

  在见到枇杷之前,一直把野枇杷当枇杷来着。也难怪,大家都懒,野枇杷的
野字总是被省略的。

  野枇杷比枇杷的身形小多了,大约枇杷核大小,也是黄黄的皮上一脸雀斑。
大了以后从书中读到了对枇杷的描述,发现与所吃的不符,才想起来发问,姨外
婆告我,我吃过的都是野枇杷。家里倒是有过枇杷树,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给砍了
。后来重植的果树中,就只有野枇杷和沙枣活了下来。

  野枇杷象干果,无汁。新鲜时,核上要带走很多肉被吐掉,好可惜。吃完了
一嘴黑,洗不掉。野枇杷的花托是五角形的,那时对五角星有偏爱,每吃完一颗
,都要把玩一会花托。

  最爱吃阴干后的野枇杷,味道有点象黑枣。野枇杷干也是黑色的,这时核和
肉脱离了,没有浪费。有一年年景好,姨外婆带来好几斤野枇杷干,让我过足了
馋瘾。只觉得那一年过得好幸福。

  扁粑是衡阳县西部乡下的土产,据说是把大米磨粉,做成小圆饼,然后放在
稻草中发两次酵。酵好了的扁粑要放在石灰坛里保存,吃之前先用水泡软,再用
饴糖炒熟。

  扁粑本身并没有特殊味道,无法描述。当初是因为妈妈爱吃而附和的。每次
父亲回老家看奶奶,妈妈都叮嘱,除了扁粑,别的土产都不必带。如今奶奶已是
百岁老人,恐怕不会再做扁粑了,年轻一代的媳妇们根本就不学做这种费力不讨
好食品。

  糍粑一般指的是糯米做的,不过姨外婆带来的糍粑是高梁或大米做的。这种
糍粑只有巴掌大小,吃之前也是要先用水泡着。我通常都是把糍粑放在火钳上,
架在炉子上烤,烤软了即可食。糍粑的一面压印了花纹,偏爱花草的,不喜欢五
谷丰登的。后来姨外婆就只用花草的模子。

  七八年春节期间,姨外婆带来的糍粑就全是大米做的了,说粮食够吃了,没
人爱吃高梁的。我虽说也更喜欢大米糍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高梁糍粑生出点
怀念之情来。

  如今身在异乡为异客,那些土产别说尝,连见一眼都成了奢望。即使回国,
也不一定还有扁粑和糍粑,城市的糖果饼干早已占领了农村市场。只有野枇杷还
会自生自长……

  走南闯北经年,也算尝过一些美味,却总是难以忘怀野枇杷、扁粑和糍粑,
也许,这就是故乡情吧。


◆                猫                 

  半夜醒来,忽闻几声猫叫,竟让我记起那只曾在我家住过的灰猫来。

  不知此猫是哪年住进来的。我家二楼与屋顶所交的斜角很低矮,只放些杂物
,象冬天铺的稻草垫子啥的。猫儿就着稻草垫子的一角做了个猫床。

  白天猫儿在家里打盹,我时常上楼玩耍,它一见我上来,赶紧溜走,我会对
着它的背影叫一声:哎,我不是来吵你的,别怕。当然它从没听懂过。

  猫儿认得厨房,经常趁无人时去那转悠,所以家中的残羹剩饭都得放碗橱里
关好,尤其做了鱼时。有一次碗橱没关严实,猫儿将我的一碗酱油炒饭吃出个二
阶可导的坑来。

  每年春天,猫叫得跟孩儿哭似的,我几乎年年都对爷爷奶奶说:哪家打小孩
打得这么狠,我们去求情吧。他们总是回答:这是猫叫,睡吧。我疑疑惑惑地睡
去,总也没开窍,只是大些时不再问了。

  后来,有几次上楼,看见两只猫从屋檐溜出去。

  再后来,有水从二楼滴下来,以为是漏雨,可又不象。终于有一天,家里来
了几位亲戚,便叫他们上楼察看,原来猫床上多了四只小猫,那漏的是小猫的尿
。

  大人们把小猫抱了下来,决定送给要养猫抓耗子的人家。四只小灰猫中,有
一个披着很好看的黑条纹,我想收养它,可大人不让,于是一天之内,四只小猫
都送掉了。

  夜里大灰猫回来,我听得出它在楼上来回走动,吵到天快亮时走了,从此再
没回来。

  家中的老鼠渐渐猖狂起来。

  不知猫寿几何,如今大灰猫和它的孩儿们都已作古了吧,我却在这个离家天
远地远的角落,记起它们来。

  唉……,母爱可有人兽之分么?


◆             三     哥              

  奶妈有四个孩子。我记事时,大女儿已远嫁,下面仨是儿子,老二参加工作
,住厂里去了,老四小名擂锤,比我大十个月,三哥就是老三了。

  除了至亲的,我们那不习惯叫表的、堂的或其他的同辈哥啊姐的,都是直呼
其名。可我一直管三哥叫哥来着。三哥生得文质彬彬,不象家里其他人。三哥的
聪敏好学及和顺脾性在学校和邻里都很有名,我小时候总想着将来能象三哥那样
出色就好了,当然这一直没有成为事实。

  奶妈经常念叨:难怪你跟三哥亲,你在这的时候,你三哥可是每天放学回来
第一件事就是抱你,然后才做作业,还帮着洗尿布呢。倒也是,每次去奶妈家玩
,三哥总要抱我逛街去,奶妈家在市中心。直到我上了小学,怕同学看见了笑话
,才改为自己走。

  上学以后几乎每星期天都去奶妈家串门,三哥那总会有好书看的。而我也时
不常地揣上几本新小人书跟三哥交换。三哥的书经常是我先看,看不完可以带走
。当然我很少把书带走,因为三哥的圈子里一定有不少书友排队等着呢。

  有一次正赶上三哥用竹子学做存钱筒,三哥见我来了,就把刚做好的送给了
我,教我把零钱存进去,攒学费。我那时已经当家了,觉得把零钱放哪都是我的
,再加上家里从未拮据过,第二天就把三哥的礼物送了朋友。

  三哥十七岁高中毕业,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去了。过了半年三哥就回来了
,三哥得了肝癌。唯一见到三哥发火,是那次去看望病中的三哥时,三哥正在训
擂锤:书包还没放下,脚就已经出了房门,都快上中学了,还不晓得读书。三哥
还没说完,就疼得支持不住了。

  三哥十八岁时走了。一个月后伯伯到我家来,语不成声地说:我就这么一个
好儿子,却偏偏短命。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两茫茫,只当三哥又下乡
去了。

  又一个十八年过去了。妹妹如今是说话斩钉截铁,行路大步流星,那份当妹
时的温柔早已随着带走三哥的祥云,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不知哪一位名人说过,众神所妒之人必早夭。三哥啊,那就是说的你吗?


◆               奶 奶                

  从生下到十四岁那年奶奶过世,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过的。如今二老均已作
古十多年了,每回思想起他们,还总是难以入眠,泪洒枕巾。这里的爷爷奶奶均
是指我母亲的父母。

  奶奶出生在大户人家,其祖父是盐官。不过奶奶十二岁那年当了童养媳,因
为爷爷的父亲替奶奶的父亲打官司输了,奶奶就被送过来还人情。五四以后很多
有钱人家也让女孩读书识字,奶奶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童养媳的日子很艰苦,白天主厨一大家子的三餐,还得等全家都吃完了才能
上桌,这时如果白菜汤里还能捞着菜叶的话,就好比过节了。晚饭过后,得和其
他媳妇一块做女红,直到午夜,第二天一早五点又得起床。

  爷爷在四兄弟中行二,奶奶是这家第一个过门的媳妇,不知为何先给了老二
。虽说不是长房,整个家族的担子却是奶奶一人挑下。爷爷的母亲和祖母都因脑
溢血瘫痪在床,她们没住长子那,全靠奶奶服侍。后来长辈们相继去世,等到分
遗产时,奶奶叮嘱爷爷,一个子儿也别要,由他们争去。我小时候,奶奶也是这
样叮嘱我的。后来爷爷去世时,我都没去那间屋把我童年的物品取出来,为的是
怕舅舅们疑心我拿走什么值钱的东西。

  解放后,奶奶当了市里福利工厂的厂长,又收养了几个父母被政府镇压了的
孤儿。等到那些孤儿可以自立时,我出世了。也许是几十年操劳过度,奶奶那时
已经要靠止痛片来控制类风湿关节炎的疼痛。我有印象时,奶奶的关节均已变形
。奶奶为了带我,辞去了厂长的工作,也没要退休金。

  奶奶并不是脾气很好的人。在家里奶奶是唱红脸的,爷爷唱白脸。有一次我
又在外玩得忘了午饭,溜回家时,奶奶已睡着。我想这回不会挨打了,自己蹑手
蹑脚地吃完饭后,心中有种别样的感觉,便拿起洗衣板,搁在板凳上,跪在厨房
里。奶奶醒来后,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忘了吃饭的时间,让奶奶生气了。从那以
后,奶奶再也没打过我了。那大概是上小学前吧。

  大约二三年级时,奶奶就已半瘫痪了,起床需要我扶才行。有时舅妈们来,
想尽孝道,奶奶不愿让她们扶,说她们用力不对。尽管这样艰难,每天我放学回
来,饭菜都已准备好。奶奶的药量也由最初一天一片止痛片,到两片,再到四片
。后来遇到一个专治风湿关节炎的老中医时,奶奶因为已对止痛片上瘾而无救了
。

  初一的夏天,我照例去父母那度假,不知奶奶那一个月是如何度过的。爷爷
在江那边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中午谁会扶她起来用餐呢?而我在父母那也过得
极不愉快。一回来,就和奶奶抱头痛哭,我说:奶奶,我今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再也不去父母那了。然而,第二年三月,奶奶就过世了。我从此离开了老家。

  以后,每换一个地方,奶奶都会入梦来,爷爷过世后也是这样。今天才意识
到,原来他们一直在惦记着孙儿。这份情,冰儿今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才是。一
直想打听加州附近有没有佛堂寺庙甚么的,好去烧几柱香。

Was published on alt.chinese.text and collected by 《新语丝》1996/12 (第三十五期)